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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殊顿了顿,选择了沉默。
  她这态度,无异于毫不知错。
  公孙霖看了她一会儿,只好叹息道:“如此说来,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我也不得不罚你一下了。否则,台谏非得一道折子递上中枢,说我在思邈堂,撺掇一群小姑娘造反。”
  兰殊脸色瞬间苍白了片刻,额间有微汗下落,却一直垂眸而立,一言不发,静待责罚。
  只见公孙霖缓缓从桌前起身,将手上的书卷,递向了她。
  “我这本书旧了,便限你五日之内,誊抄一份新的给我。”
  只见那书有一块板砖那般厚,兰殊愁眉苦脸地接过,第一反应,倒也生出了一缕悔恨,后悔自己刚刚的拗劲。
  可待她翻开书籍的第一页,看清了这书的内容。
  兰殊猛地一阵狂喜,忍不住在心里呐喊了句,拗人万岁!
  公孙霖见兰殊抱着那书喜上眉梢,望向她的目光莹莹发亮,她轻咳了声,严声命她前往了藏书阁罚抄。
  待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跟随引路的家仆离去。
  公孙霖站在门前,着意将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半垂双睫,眉宇间又泛出一丝忧色,转过身,召来了小厮:“你去寻一下秦世子,就说我今日,狠狠罚了世子妃。”
  --
  今年长安的冬日,来得比以往要晚,眼下十月中旬已过,天空仍是暖阳高照。
  秦陌年岁方长,前不久刚得了调令,升任五品,成了城防指挥使,眼下正在北郊大营里练兵。
  只见校场之上,少年卸了官服,袭了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身高腿长,手持一把红缨枪,正与另一名将士切磋比划。
  对方年纪明显比他长得多,身形魁梧,手上握了柄大刀,一双虎目圆瞪,凝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围拢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见那将士一声叱咤,手中长刀青光一转,便朝着少年的面门而去。
  秦陌不慌不忙地侧身以枪杆回抵,“锵”地一声,长矛斜斜撞上刀刃,两人你来我往地比划起来。
  军营不比庙堂,刀光血影里过来的,单凭一张嘴,一份上任公文,可服不了众。任你是皇帝的表弟,战神的后裔,真刀真枪干过了,才令人心悦诚服。
  秦陌空降入营以来,已不记得受过多少道战书,他来者不拒,迄今还未有败局。
  只见那红缨枪到了少年手中,宛若灵蛇一般轻盈,交锋之间,转眼便挑起了将士手上的刀背,险些将它撬了下去。
  秦陌在最后关头却收了力,有意给前辈留下了一份脸面。
  将士心悦诚服,将刀一收,抱拳叹笑道:“不愧是大帅之子,卑职甘拜下风。”
  士气鼓舞的助威声中,秦陌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
  转眼,元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却不知在少年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秦陌唇角的笑意一下散了去,眉宇微微蹙起,转身如一道小旋风般离开了校场,翻身一上马,便朝着长安城回奔了去。
  --
  临近午时,清晨的暖阳逐渐逼近烈日。
  秋日的日头虽不及夏日的炎热,但直直打在人脖颈上,久了,也是一片灼灼。
  崔兰殊一去不回,堂内只留下了两名书童监考。
  小姑娘们正奋笔疾书,忽而听到了院外一阵骏马长嘶的声音,转眸,都被院外的画面吸引了去。
  只见长廊的另一头,少年郎颀长的身影匆匆而来,如画的眉宇,凝聚着一片沉沉郁色。
  小姑娘们个个忍不住翘起首,呆呆凝望着他绕过长廊,朝着书房方向转瞬即至的身影。
  这是,连家长都请来了?
  --
  这火急火燎的家长,的确是公孙霖特意请的。
  可当秦陌熟悉的身影快马加鞭出现在公孙霖面前,她望着他大步流星而来的样子,不由怔忡了下,“你还真的来了。”
  秦陌滞了步,没太弄明白她这话是个什么缘由。
  他先是扫了眼屋内,不见少女的身影,转而望向了公孙霖,“师姐。事我听说了,也不算大事。她就是年纪小,一时嘴快。”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将笔搁回了笔架,牵了下唇角,“你觉得她只是一时嘴快?意思就是,你并没有觉得她说的话有哪句不对?”
  秦陌默然片刻,神色略有诚恳:“崔兰殊她有时候的想法,是有些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但她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有意去论人是非。况且,不是您让她们就事论事,发表意见的吗?”
  公孙霖看了他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我怎么听你的话头,反倒是在怪我?怪我故意怂恿她不知忌讳,口出狂言?”
  秦陌短促的沉默,那扑面而来的默认,气得公孙霖拍了拍桌面,指了指他的面门儿。
  好笑就好笑在,公孙霖觉得他这么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总爱让她们就各类事情讨论,除去授课,难道就没有想听到一些特别观点的私心吗?
  公孙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了他良久,只好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觉得兰殊今天说的话,有哪句不对。这世上任何有道理的观点,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秦陌眉宇蹙得更深,“那你还罚她?”
  少年疑惑的语气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质问,公孙霖温言驳道:“我就罚她抄了一下书,多半还是为了维护外面的风评。”
  “......我听说那本书,有拳头那么厚。”秦陌道。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我作为女子毕生经商总结出来的经验实录,难道不值得你一个拳头那么厚?”
  话音甫落,秦陌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骇然。
  他一直听闻公孙霖撰写过一本商论,里面可都是一些她千锤百炼磨出来的真本事,但却迟迟不曾见她教过谁,问她便总笑道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眼下她却让崔兰殊罚抄了那本书,这可,真不好说到底是罚,还是奖了。
  秦陌神色稍霁,不由问道:“师姐这是有意收崔兰殊做关门弟子?”
  公孙霖见他不兴师问罪了,反而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怎么,怕我带坏她?怕我又引她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引火上身?”
  秦陌噎了下,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那丫头心里肯定乐疯了。”
  公孙霖毫无意外地送了他一个冷笑。
  少年干咳了声,继续转移话茬:“师姐既无意罚她,为何要叫小厮来同我说谎?害的我白跑一趟。”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反笑道:“我只是去通知你一声,谁曾想你会过来?你俩感情不是不好吗?我看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秦陌怔忡片刻,迟疑道:“......也没有那么不好。”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很好?”
  秦陌短促的沉默,如实相告:“我原先对她有些误解,但现在我俩已经成了朋友。我之前待她不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想给她寻回一些脸面。刚好今天就遇到这事,也算是过来借题发挥。”
  少年所言,的的确确是心中所想。
  公孙霖也并没有不信任的样子,只是静看了他须臾,问道:“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秦陌怔了片刻,抬眸对上师姐清明通透的双眸。
  那双和善的眼眸,此时此刻却透着难以躲避的洞察,直直从他的胸膛内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少年望着她的眼睛,却好像透过她的瞳仁,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藏着一抹女儿家娇俏的影子。
  秦陌失声了半晌,垂眸道:“嗯。”
  公孙霖沉吟良久,只笑了笑,于书桌前站了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得给你个面子才是。便不罚她禁足藏书阁了,可以回家去抄,如何?”
  秦陌同她作揖致谢。
  正好时逢下课,公孙霖亲自领着他去往藏书阁,领人回家。
  两人并肩走过后院的亭台水榭,公孙霖无意中看到了树上有一对相互梳毛的鸟儿,忽而想起秦陌幼时读书,最爱在公孙家的后院里掏鸟窝,一时怀念,忍不住又揶揄了他几句。
  少年波澜不惊的面色难得有了一丝窘意。
  公孙霖薄露笑意,似是不经意的,指着那树杈之上,朝他问了句:“小师弟,你说那对鸟儿,是夫妻还是朋友呢?”
  秦陌停下身子仔细一看,辨别不出,微一摇头。
  公孙霖笑了笑,负手而立,望着那树杈那两道小小的丽影,陷入回忆道:“我之前在海岸对面卖丝绸,曾见过另一种十分美丽的鸟。”
  “当地人对那鸟儿如痴如狂,为它吟诗作对,赋论写生。有的还不惜蹲守野林数日,不食不寐,只为了看它出现那么一瞬间。”
  “我当时很不解,遂问他们,既然那么喜欢,为何不眷养起来?他们说,那鸟儿不宜圈养,你一把它抓回来,第二日,就会发现它撞死在了笼里。”
  “所以他们也将那鸟称作,自由鸟。”
  “自由鸟?”秦陌不经意呢喃了声。
  公孙霖嗯了声,回眸,望向了少年,露出一点浅笑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一些向往自由的鸟儿,我们是关不住的。”
  话音甫落,公孙霖转回身,继续领着他,朝着藏书阁走去。
  秦陌沉吟了片刻,跟随两步,遥望了眼前头藏书阁上的阁铃,再回眸,只见院内的树丫上,原还在嬉戏打闹的两只鸟儿,转眼,就只剩下一只了。
  第048章 第 48 章
  白驹过隙, 五日期限将至。
  晚膳一过,兰殊又坐回了案几前,继续面朝着那厚厚的一本书, 抄了个天昏地暗。
  更深露重,夜色如墨。
  银裳拿来剪子,为她剪了剪桌旁灯火的烛芯, 愁眉劝说道:“姑娘, 要不歇会吧, 奴婢看您眼睛都花了。”
  只见兰殊执笔蘸了蘸墨,头也不抬道:“这书我明日就得还回去了,今晚必须抄完。”
  银裳略一踌躇,虽知她受了罚,听着她话头倒是奇怪。
  怎得罚抄书,还舍不得还书了似的?
  而不待银裳再劝, 兰殊充耳不闻,只一味叮嘱她自己待会要是打盹了, 她可一定要记得把她喊醒。
  银裳凝着兰殊在烛火下映照出一张专心致志的脸儿,也不好违背姑娘的意愿, 只得退去厨房, 为她熬了碗提神的参茶。
  兰殊又抄了好一会, 转眼见窗外夜色阑珊, 她不由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伸了会懒腰。
  再一低头坐下, 兰殊愣怔了会, 猛然发现自己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越写越快, 渐渐趋于本能的,呈现出了另一副原有的模样。
  她呆呆凝望着刚硬不失清隽的字迹看了许久,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上一世,兰殊曾在秦陌出征的那些日日夜夜,一个人独守空房,临摹了很久很久他的字迹,而后给他写信,来表达思念的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