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嘈杂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滚轮滑过地面的摩擦声、担架碰撞的金属声、检测仪器启动运行的机械声,夹裹着捕捉不住的、情绪复杂交织的语句。
世界在花白与黑暗间闪烁,像以前信号接触不良的老式电视机,布满噪点的雪花屏伴随着刺耳杂音。
无法聚焦的视线在错乱的重影间溃散着,然而下一刻眼前却又逐渐清晰起来。
她的视角比往日里高出许多,往下看时就望见了躺在床上的自己。
一根约莫二指宽的长软管从喉咙插入,由负压泵抽进的洗胃液灌进胃里又抽出,池子里的废液带着暗红的血丝,除了大半已经溶解的胶囊和药片外别无他物。
她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意识,却只是闭眼半蜷缩着,像静静地等待着、接受着什么的降临。一旁几位准备压制患者挣扎的医护人员见状,也就只留下来一位抬起她的头防止窒息。
随着液体的一次次灌入抽出,她表情痛苦地发着抖止不住地呕吐,连换气的喘息都艰难,腹部一阵阵抽搐,混了眼泪鼻涕和催吐的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惨烈的模样简直超出了狼狈不堪这个词能形容的极限。
程雨瑶呆滞地看着这怪异的一幕,换做是任何人、或是任何动物露出这幅可怜的模样,她都会心生怜悯,偏偏躺在那儿的人就是自己,情绪激不起任何波澜。
但也没人愿意一直盯着自己尊严尽失的样子。
她心中五味杂陈地扭开目光向外走去,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程雨瑶家属在吗?”
她循声望去,程逸洋刚交完费用,闻声往分诊台处快步走去,只见医生皱着眉开出一张纸单,取了一支笔递到哥哥面前。
他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异常,如果不是握着笔的指尖剧烈发着抖,她甚至错觉哥哥只是像小时候那样,在她成绩惨烈的考卷上签字而已。
她走到他身边去看那张纸,右下角的签名笔画歪扭得根本不像他平日里清隽的字迹,如同一条濒死的蜈蚣,蜷缩在惨白的角落。
目光上移,纸单顶上印着刺眼的五个字:病危通知书。
视线里毫无预兆地再一次开始泛起白色的光晕,她的眼前涌上厚重雾般的朦胧,虚浮的身体突然灌满冰冷的铅,重重坠回躯壳,方才屏蔽的感官霎时苏醒恢复了知觉。
胃部和喉间的痛感骤然炸开,鼻腔被堵塞一般难以呼吸,缺氧的窒息绞索着闷痛的肺部,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得不张开嘴嘶哑地喘息。
视线中的雾逐渐退散,重影在眩晕数秒后清晰起来,一张纸巾轻柔地落在了嘴角。
“瑶瑶,调整呼吸。”
程逸洋将她领口沾湿一块的校服外套换下,用自己的外套替程雨瑶披在肩上。
他坐到床边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仔细为她擦干净衣领和粘上发丝的秽物,随后又重新抽出几张纸垫在她衣领贴脖子处,以免湿衣服沾着皮肤难受。
等到医护人员进来时程雨瑶的状况已经平复了一些,病床被推出洗胃室,转移到了单独的病房。
意识妄图对抗着困倦感清醒一些,但眩晕依旧笼罩着感官,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焚过一般都在隐隐作痛,身体保护的本能让她无法克制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负责挂吊瓶的护士端着器械走进病房,动作麻利地做好消毒后,握起程雨瑶的手背穿留置针时皱起了眉。
她的血管太细,反复进针几次都找不准位置,最后只得改在臂弯处下针。
护士挽起程雨瑶的衣袖时有些意外地轻呼了一声。
暗红色的结痂明晃晃地映入眼帘,在苍白的灯光下像趴伏的两条丑陋长虫,和小姑娘纤细的手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昏睡的女孩,又皱眉望向病床边站着的家属,正打算斥责几句陪护者的疏忽时,却发现眼前相貌清俊的青年脸色白得吓人,看着比起躺在病床上的妹妹状态更加糟糕。
护士叹了口气一时无言,动作干脆地扎好针。
“你是她哥哥吧?一会这袋挂完了我来换。她12小时内不能进食,如果心率有异常马上叫我。”
她低声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走出病房时还是忍不住回头补充了一句,
“如果不舒服的话,你可以去开两瓶葡萄糖喝。”
程逸洋点头应声,待护士离开后放轻了动作将遮光的床帘拉上,才在程雨瑶的身旁坐下。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挽起袖子露在外面的小半截胳膊,随后将靠近针管口的输液管轻握在手中暖着,静静坐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她的胸膛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在漫长而寂静的等待之中无端地晃了神。
一只不得不停在花蕊上休息、翅膀沾了露水的蝴蝶浮现在眼前。
这样的蝴蝶轻易就会被捕捉,只要微微捏住它的胸腔感受几不可闻的轻响,孱弱的生命来不及挣扎,便会永远停留在最艳丽的一刻。
程逸洋的心涌上一阵不知由来的惶恐与庆幸。
好在、好在她不是。
她会哭、会笑,她的喜怒哀乐都盎然,属于她的光彩不只停滞在短暂的时间之中,她会拥有很长的时光和无数未知的选择。
她是鲜活的。
只要心率一直平稳...她不会有事的。
如同自我安慰般思绪至此,他紧绷着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没了精神高度集中的支撑,恍惚间四肢泛上乏力感,如同泡沫般包裹情绪的那层屏障也破裂开来。
程逸洋轻吐出一口气垂下眼帘,目光落向她白皙的手背,发觉针孔进入的地方已经青肿泛红了起来。
他怜惜地用指节轻轻覆住她冰凉的手。
记忆里每逢秋冬妹妹的手脚就总是暖不起来,小时候一起睡觉时她会蛮不讲理地把手脚往他肚子上伸,甚至八爪鱼似地缠在他身上。
他想将她的手握紧一些,又害怕碰到淤青的地方,于是只虚虚地用掌心盖住,包在指间。
这样会暖和一些吗?她还会不会冷?
程逸洋半倾下身来,心脏不受控地收紧,针刺般尖锐地疼。
他不敢去细看伏在她小臂内侧的两道狰狞的、暗红的血痂,目光却又无法不落在那处灼眼的地方。
痂痕周围的皮肤被凝结的张力拉扯出细微的褶皱,明显是利器划伤的两道长而深的口子,就那么明晃晃地长在他从小呵护着、生怕她身上留下一点儿疤痕的妹妹身上,像是一双含着血泪的扭曲的眼睛,记恨地、讥讽地凝视着他。
她为什么...
不、不。他应该知道的,结痂还未脱落的伤口、妹妹的自杀...
一个月前?还是在...更早、更早以前?
他明明亲手将彼此扎根缠绕、相依而生的部分一点点撕出裂口、连血带肉地拔起、鲜血淋漓地弃在她的眼前,刻薄地说出字字诛心的话语。
是他、是他无情地做了那个残忍而冷血的刽子手,亲手将她一步步推向没有退路的深渊、磨利了她挥向自己的刀刃。
“瑶瑶...”
他怔怔地、情不自禁地低唤她,那双总是看似清冷淡漠的眼眸,此刻眼眶却前所未见的通红,哀恸的眼神似是从心脏生生剜出一块尚在跳动的血肉。
她心有所感般指尖微动,程逸洋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他连忙抬起头来看向她,才发现程雨瑶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此刻眼睫低垂着安静地、平静地望着他握着自己的手。
她什么时候醒的?是在前一刻、还是在他唤她之前...他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只是焦急地想说些什么,然而心中翻涌的万千话语在开口之前都被咽下,只剩一句——
“你连、你连哥哥...也不要了吗?”
程逸洋哽咽着、压抑抽泣的声音连话都无法一次成句,早已蓄起的温热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却像足够灼穿一切、焚烧所有的火焰。
她终于有一些反应了。
她的睫毛轻颤了颤,随后抬起眼帘,目光施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却好像依旧望着离他太远太远、他所够及不到的地方。
“瑶瑶...”
程逸洋莫名地心下发慌,他难得地体会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抬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将她从那片虚空中带回现实时——
她的眼里逐渐、却又好似在一瞬里便蓄满了泪,压抑太久、没有言诉出口的所有悲伤与痛苦都汇聚在小小的泪滴里,而泪终于承担不住如同山海崩啸的苦楚,一滴一滴、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
本应连撕心裂肺的恸哭也无法释解,她却只颤抖着、无声地啜泣。
她怎么会那么安静呢?静到像是下一秒就会无声息地化成握不住的一缕风,从某个他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消散,连一点痕迹也不会为他留下。
“瑶瑶...”
他颤栗着想要替她拭泪,想要抓住她、想要替她接住这一片压抑许久的、如同山雪塌覆要捣毁所有的凄哀。
她的泪断线的珠子般滴下,他就捧着她的脸,泪垂进掌心,如同一条轻柔的潺潺的河,顺着肌肤的纹理熨进血液里,却在他的心脏、头脑、骨髓里都凿出可怖的创痕。
“瑶瑶、瑶瑶...”
程逸洋一声声叫着她的乳名,看着她沉默流泪的模样觉得自己几乎被今晚发生的所有碾灭殆尽。
他一遍遍用指节沾去她的泪,被包裹进一片冰冷咸湿的海洋,眼前迷蒙着又清晰,凶暴的海啸将他席卷其中,要他生不如死。
“瑶瑶...”
她明明就在自己的眼前啊。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早已无法磨灭地刻在了自己的身心甚至灵魂之上,他自以为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见过她所有模样——
可她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她什么时候被伤害到只能选择藏起创深痛剧的伤口,蜷在潮湿阴暗里溃烂、期盼着死亡成为一种解脱,连哭泣出声的权利也被剥夺?
而他不懂她的困境,竟可笑地、冠冕堂皇地要替她作出选择的道路。
眼前的妹妹和记忆里蹦蹦跳跳地总是缠着自己撒娇的小女孩渐渐重迭,他看见幼时的她在泪光里笑着叫他哥哥,然后一步一步后退,被一阵细微的风吹淡了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他脱力地半蹲跪在她的床边,乞罪般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指背贴在自己的下巴上,心痛到怔然落泪。
“瑶瑶...哥哥错了,是哥哥错了。”
滚烫的泪砸在手背上,炽热的温度转瞬即逝,留下几道冰凉的水痕。
程雨瑶听到他的喃喃低语,慢慢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指节去轻轻碰了碰他发烫红肿的眼眶。
随后她坐着往后缩了缩,将输着液的手搭在床边的扶手上,屈膝单手环着自己的膝盖,头埋进了臂弯。
她不想面对...也不想再看到这一切了。
——
喵有话说:
存稿快告急了TT今天的本来以为会更得迟一些,但是还是紧赶慢赶地修完了。
后面虐的情节会大幅减少!甜甜部分要来了,哥妹感情已然迎来转折——